主动联络本地媒体报道的那一年,盲人贾海霞没有想到,三年后,他会因为外媒的报道而名扬世界。
而他和他十几年的种树搭档——失了双臂的贾文其,也被媒体这三年以来塑造的光辉形象,给困住了——招来了市委书记的慰问,“感动了河北”,但作为“植树绿化”的典型,老兄弟俩如今感觉进退两难,“再也不敢卖河滩上的那些树了。”
“日子不能这么过了”
贾海霞家 澎湃新闻记者 章文立 图
河北省石家庄市井陉县,古代韩信“背水之战”的主战场,如今群山环绕,村庄掩映在大山之间。从307国道旁的客运站坐村际公交一路向北,不时有大型货车运载着满满的石砂 ,扬起大片干燥的尘土。
绕山路颠簸十几公里,能看到孙庄乡口的一座大桥。过桥沿河再往西北,就到了冶里村。这是贾海霞和贾文其生长的地方。
冶里村,妇女们在水塘边洗衣服。澎湃新闻记者 章文立 图
贾海霞1962年出生,比贾文其大一岁。两家父辈相识,房子就隔几米远,两人从小就一起玩儿。贾文其三岁那年,跟着母亲与表哥去弹棉花,不慎在变压器上触电,失去了双臂。年纪小,他习惯得快,也没把自己当残疾人,捡粪、游泳、写字……别人能干的,他都一样学。贾海霞也当他是好朋友,小学、初中都在一起上,关系更铁。初中毕业后,贾文其去了林业队,种树、看护园林,给家里挣工分。
贾海霞上了邻村的高中。后来结婚分了家,家里穷,没地方住,他和妻子儿女在村里四处借居,还曾在贾文其家住过一阵。九十年代末,贾海霞在邻村的采石场找了一份爆破员的工作,一天能赚25块钱。妻子则在石家庄打零工,一个月有将近千元收入。
2000年春天,贾海霞花三万多块钱盖了新房。一家四口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欢天喜地搬了进去。没成想,到了年底,他就在一次凿石爆破事故中被炸瞎了双眼。一瞬间,天塌地陷,“上吊的心都有,喝农药的心都有!”多年后,贾海霞回忆当时仍然激动。他要离婚,妻子不肯,把家里的绳子、剪刀、农药统统藏起来,每天在家看着他。
一家人在愁云惨雾中挨到了2001年春节。有一天,妻子出去了,四岁的儿子从外面跑回来,说爸爸我吃了个橘子。贾海霞纳闷:“谁给你买的?”儿子知道贾海霞看不见,说“我捡的,你摸摸。”贾海霞摸了摸,是个橘子皮。
“他出生以后我就是盖房子,也没钱给他买橘子。他长到四岁,也不知道橘子咋吃的,都不知道橘子什么样。他说你闻闻,让我闻那个橘子皮。哎呀,这下我是……冲击太大了。”
贾海霞开始觉得,日子不能这么过了。
贾文其家 澎湃新闻记者 章文立 图
这个时候,贾文其找上门来。他原本跟着残疾人艺术团在全国各地演出,2001年老父亲突然偏瘫,不得已辞了工作回乡照顾。在家待着没了收入,他想起八十年代曾经卖过一棵树,拿到了1800元,那是一九七六年林业队解散的时候他花25元买下的。
虽说种树时间长,但总归是件正经事做,看护树木又是老本行。贾文其想想,觉得村里就他和贾海霞两个残疾人,又是发小,贾海霞也挺可怜,就打算带他一起做。
他们看中了河边那片50来亩无人理会的荒滩。想了想,又去找村委会签了个协议。“要是植好成别人的了,我们这干了个啥?”贾海霞想得明白。
老哥俩当年与村委会签的协议。澎湃新闻记者 章文立 图
村里同意了。协议上清清楚楚写:“自己处理树木,收入归自己所有。如果被洪水刮了,村委不赔偿任何损失。”
就这样,2002年开春,老哥俩在河滩上种起了树。
“香椿活了”
第一年种柳树。贾文其说:“无心插柳柳成荫嘛,就想着柳树插下就能活。也不用买树苗,砍个枝子就能种。”结果栽了800多枝,就活了两颗,剩下的都旱死了。河滩中心都是石子儿地,没水,就算是河滩也没用。
被村里人嘲笑,贾海霞灰心了:“算了吧,白费力。”
贾文其悠悠儿的:“有驴不怕慢,只要天天赶,总会走远的。”
贾海霞想,人家从小没了双臂,过了这几十年,自己眼睛刚刚瞎,要说耐心和毅力还真是比不上,那就听他的吧。
第二年吸取了教训,从河边离水最近的地方开始栽,除了柳树,还栽更抗旱的杨树。他们买不起树苗,就用扦插法。栽树一轮分两天,第一天先去砍树枝。村里没有杨树、柳树,他们就跑到几里地以外的邻村四处砍,为此没少挨骂。
贾海霞和贾文其合作砍树。
爬树的是贾海霞。贾文其没胳膊,用肩膀顶着贾海霞上树。贾海霞看不见,等爬到了树上,就等贾文其告诉他树枝的具体位置,摸索着砍下来,再自己慢慢溜下树。贾文其收拾好树枝,贾海霞帮他放在背上,再拉着他空荡荡的袖管,俩人一起走回村里去。
第二天就是扦插种植。到河滩得先趟过河,河宽二十多米,最深处及膝。虽说种树的季节是春季,但刚开春的二月,北方还是要穿棉袄的温度。为了少让一个人湿鞋裤袜,贾文其要先过河把树枝放下,回来背着贾海霞再过一次。
到了河滩上,石子儿地不好挖坑,他们就找粗钢棍打眼。这自然是贾海霞的活儿,可他看不见,起初常常一锤敲在自己手上。等在地下砸出四五十厘米的眼,把树枝插进去,填上土,又得去河边打水。一颗树枝需半桶水灌溉,一天栽百十来颗,就得来回打水几十趟。
春季过去,夏秋是管理的季节。浇水、剪枝、割草……虽说不比栽树时辛苦,可也不轻松。冬天里,最怕的是干燥起火,总要时时小心看护,生怕努力付之一炬。
第二年,水边的树枝成活了一百多棵。尝到了有水的甜头,他们开始挖渠引水。接下来的十年,每年种三千多棵枝条,总有一千能成活了。第六年的时候,他们也终于不用再去砍别人家的树枝,可以用自己河滩上的树移植了,尽管偶尔也会去找些新品种。
“你看这些树,都是有大有小的,因为都不是一年种的。还有些后来的是前面的树砍下枝子种的。所以我就说,都种在一起,但它们有的是爷爷,有的是孙子。”贾文其笑呵呵地说。
他走两步,指着一颗桃树:“看,去年栽下的,今年就要开始结果喽!”又走两步,弯腰看一颗低矮的香椿,然后咬下一片嫩芽,抬起脸的时候满面笑容,冲着几米外树荫下坐着的贾海霞,用方言大喊着:“海霞哥!这颗香椿活了!”
事情失控了
种树到第十二年,眼见着河滩上绿树成荫,林间鸟叫声都多了起来,老哥俩心里高兴。
贾文其心思活络,想找媒体报道一下:“残疾人也有自尊心,也展示一下自己存在的价值!要是能有人看见了,愿意帮帮我们,那就更好了。”
几经周折,他找到了一家中央媒体井陉站的一位负责人。2014年植树节当天,稿件发了出去,贾海霞听说,报道还被网站转载,点击量超过了30万。
2016年,老哥俩被评为石家庄市残疾人“自强之星。澎湃新闻记者 章文立 图
很快,《燕赵都市报》来了,《石家庄日报》来了。“连新华社都有记者来了!”贾海霞挺激动。到了4月21号晚上,县委书记突然出现,告诉他们,明天有大领导来。“乡干部都跑到我家来打扫卫生,早上村里的路都让派出所看住了,我也不能出屋,就在家里等。”
等来的是时任石家庄市委书记孙瑞彬。2014年《石家庄日报》头版报道:“孙瑞彬满怀深情地说,你们身残志坚,十几年如一日坚持植树绿化,你们的先进事迹和执着精神非常了不起,感动了全市人民,非常值得大家学习。植树造林可以改善生态、美化环境,一棵树就是一个除尘器,一片林就是一个制氧站。希望你们能够继续把这项事业坚持下去,并带动更多的人加入到植树绿化的行业中。”
贾海霞高兴:“我们是有些张扬。可不唱高调,别人谁知道你存在?我们种了十几年,谁理过我们?”
在河北省电视台的帮助下,河滩上开挖了新渠。西藏的一位医生写信联系上他们,从此每年捐助他们2000元钱。还有人给他们寄来了米、面、油。十几年来每个月只靠一百多元低保费生活的老哥俩,生活都有了一点改善。
但渐渐地,他们觉得事情有点失控了。媒体纷至沓来,从地方小报到省级卫视,从中央媒体到德国、韩国、美国的媒体,都陆续邀约采访。
贾海霞记得最开始的几个月里,有一家很大的媒体来拍摄。“跟我说,你们就实话实说。我说行。后来问我,你最希望的是什么?我说我最希望的,就是等树卖了都变成钱!他们就笑了,说不行不行,你可不能这样说,你这样说我们就拍不了了。”
再后来,被媒体问起为什么要种树的时候,老哥俩都学会了:“咱们河北这一块要创建森林城市,防止大气污染。现在空气质量这么差,我们就种些树,净化环境么。”
很多相关报道中提到,老哥俩说过,种树就像养孩子,有感情了,河滩上的树不会卖。
“这也是媒体教你们说的?”
“啊呀,那时候确实还没想卖。原来还没长大呢,卖不了啊,那个小的谁要啊。”贾文其说。
贾海霞则颇为恼悔地摇摇头:“我们两个通过媒体吧,就是‘大帽子底下开小车’,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
漂亮话说出去了,想收回来就难了。2014年底,老哥俩被评为当年度“感动河北十大人物”之一。各大媒体来采访的更多了,渐渐的,他们就成了“身残志坚、植树造林”的典型。2016年,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旗下的GBS工作室以他们为题材制作了一则短片,在Facebook、Youtube等平台累计播放破百万。
如今,河滩上树木成林,卖出去少说也能有十几万元钱,也常有树贩子来找他们,可他们却不敢卖了。
“说老实话吧,我们现在对媒体也是挺反感的,现在报道一次,相当于给我们头上戴了一次紧箍咒。全世界都知道了,你说你要卖树,你咋卖?别说我们不敢,就是(我们真敢)卖,别人也不同意啊。”
贾海霞说,乡里的干部找他们谈过话:“说弄不好了是你们的事,弄好了大伙都沾光。”所以他们要真想卖树,乡里和村里也都存在不少阻力。“我们现在就是‘饿着肚子’喊好。”贾海霞挥挥手。
但他也坦承,接受媒体采访、出名,并不是全无好处。2016年,接受一家省级地方电视台采访后,老哥俩拿到了一万块钱。被残联评为“自强之星”,又发了三万元奖励。这样,俩人一平摊,一人就有两万块钱,相比起前两年几千元的好心人捐助,翻了好几倍。
他们打电话给那位每年捐2000元的藏族医生,说今年钱够用,不要捐了。推了两回,还是没推掉。
更发愁的还是河滩上卖不掉的树。“这河边就是水,要是涨一次,发大水了,马上就刮完了。你说这个损失谁来给我们赔?”贾海霞梗着脖子,有些忿忿。
转瞬语气又软了下来。“现在……就这么耗着呗。”
还要上山种树
河滩这边耗着,另一边,老哥俩又开始琢磨着上山种树了。
2015年底,他们主动向村里提出,要去后山植树:“河滩上植满了,我们也跟树木结缘了。想把后面山上也种上。”
问他们:“山上种的树,到时候就能卖吗?“
“山上种树太慢了,那就是植被了,不可能卖了。你就是植一些果木,或者是绿化的松柏树啊什么的。山上比较干旱,栽杨柳树可活不了。”贾文其说。
“那还能补贴家用吗?”
贾文其想想:“要是栽水果、干果树,也可以,比如说核桃树。(那也)还得好几年哩。也不知道能不能行,没在山上种过。种着看吧,慢慢来。”
“种树不是为了换钱吗?现在河滩上的卖不了,山上的要是也不能换钱,还继续种?”
“种。要不说我们跟树结缘了呢。就这样干呗,我们两个残疾人,别的也干不了啥。就种呗,植树造林,保护水土,是吧?”
“这回真是为环保?不图补贴家用了?”
“啊呀……山上种图不了钱。反正我这么十几年也过来了,前几年老父亲还有病,没办法,就那么过呗,苦一点呗。种了十几年了,我们俩也喜欢种树。”贾文其说。
贾海霞则说,种树已经成了他们俩的快乐。“烦恼了我们就来种树了。造了这一片,不说成就感吧,我们也感到很成功了。坐在树林里一看,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像一片森林一样,嘿嘿。”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能感受到夏日里树的阴凉,也能听见鸟儿在林间的鸣叫。
“我们感到挺满足的,也就是图这种满足感。”贾海霞说起来都带着笑。
“种树那么累,不觉得辛苦?”
“人活着不就得辛苦吗!每天想着安逸、享受,那有什么意思?”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贾海霞说,种树就像养儿子。刚开始种树的时候,儿子四岁。他看不见,常摸着儿子的小脑袋,矮矮的。砍来的树枝刚种下,也是矮矮的。十几年过去,儿子越长越高,“现在比我还高呢!那树也是,你看这个树,一年涨一层,现在多高!”他说着,仰起头,一双空洞的眼望向天空的方向。
村支书挺支持他们继续种树的想法。一百多亩荒山,又答应给了他们。
但在山上种树,水是大问题。正愁的时候,2016年4月,他们突然得到通知,说有网站给他们募捐了六万块钱,要给他们修个蓄水池。“还带了技术专家来考察。”贾海霞说。
捐款的大红牌子,被贾文其放在家中客厅茶几上,十分显眼。 澎湃新闻记者 章文立 图
钱打进了村里的对公账户,施工队叮叮咣咣建了一个多月,将蓄水池建在了半山腰。从贾文其家往后山走,经过一块块种着小麦、苹果树和金银花的梯田农地,约莫二十分钟,便渐渐没了作物。再往上,偶尔能见一颗核桃树或者柿子树,粗壮的枝干暗示着它们几十年的树龄,余下的便是丛生的灌木。灌木丛中一条新开的土路,正通向蓄水池的方向。
半山腰的水渠。右上角树旁白色的那一块,就是蓄水池。澎湃新闻记者 章文立 图
蓄水池是修好了,却还是没水。山腰上有个围山绕的水渠,供农作物轮灌用,每年四次浇地时会供水。渠道离蓄水池最近的地方,在蓄水池下方十几米。贾文其说:“要有个水泵,再有几十米水管,就成了。”
但据村支书说,在半山腰修蓄水池不比平地,又要开路,六万元已经用完了。装水泵要电源,还要通过电力局。电、水泵、水管这些配套设施和资金,还要向资助单位继续申请。
“都知道我们接受捐助,有蓄水池了。可是有啥用?有了水源,明年就能种,没有水,后年也种不了。”贾文其觉得这事儿不靠谱,但也只能等着。
贾海霞念念不忘河滩上的树:“(在山上种树)虽然还不现实,也是我们的一种梦吧。现在整个光秃秃一片荒山,也想把它变成花果园啊,或者是一片小森林啊,也想着三年五年以后把它变绿了。我们就是想着看看有机会的话,把(河滩上)这一片树卖掉,以后有吃有喝、填饱肚皮了,我们在(山)上面无忧无虑的,哎呀……就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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