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警队多年的邵晓锋心里一直有个结。
用他的话说，这个结是自己刑警生涯里“没还完的债”：一件当年由他主侦的刑事案，始终没破。
对于刑警而言，把所有经办的案子都破掉，只是理想，几乎少有人做到。但邵晓锋一直跟这种“理想”较劲儿。
偶尔与当年的老同事聚会，邵晓锋还会聊起那起发生在13年前的花园别墅杀人案。凶手连杀一家3口，震动了整个杭州。
案子疑点重重：别墅主人的长女是如何跟凶手周旋后活下来的？警方该做的都做了，但凶手为何像蒸发了一样，销声匿迹了十多年？
华人神探、刑事鉴识专家李昌钰不认为此案会永久成为悬案，他预言：“只要时机到来，案子迟早会破。”邵晓锋一直在等那一天。6月8日这天，他收到消息：嫌疑人找到了。
你知道我们找了你多少年吗？
6月8日下午4点，杭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一份DNA对比结果出来了，震惊了整个杭州警界：这份DNA，跟当年之江花园别墅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是一致的。
这意味着沉积了13年的案子，有了重大突破。
“当时我头一个反应就是，不会吧？两天前我们还聊到这个案子，当时我们还说，总有一天得找到他，没想到过了两天就找到了。”杭州滨江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的中队长夏庆辉说。他是当年的办案人员之一。
在北京出差的邵晓锋也在第一时间得知消息。但人没抓到，他的心还是吊着。
十几个警察迅速组队，奔赴诸暨的一个山村。
为确保万一，警方包围了嫌疑人俞飞(化名)家的房子，敲开了他家的门。6月9日凌晨3点，熟睡的俞飞被抓获。
突然被捕的俞飞一开始还抱着侥幸心理，连声问：“是不是弄错了？”在随后的交锋中，他喊出：“难道我还杀人了不成！”
审问从早晨5点，一直持续到中午。刑侦专家蔡仲飞一看到俞飞就跟他说：“你知道我们找了你多少年吗？”蔡警官算得上已经退居二线，为了审这个案子，又回到一线。
回到杭州的邵晓锋，直接从机场赶到公安局。虽然已离开刑警队伍，他不能再参与审讯，但不想错过破案的那一刻。
午饭过后，夏庆辉跟俞飞聊起了天。提到儿子，俞飞的表情一下子柔和了下来。
“你是个男人，这么多年了，事情总要承担。你儿子也不小了，为儿子和家人考虑，你也应该承担这个责任。” 夏庆辉劝俞飞。
夏的话没说完，俞飞打断了他。
“你不要说了，我承认，是我做的。我是个恶魔，对不起家人，也对不起儿子。”他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打自己耳光。
心中唯一的“欠债”
这是邵晓锋二十年刑侦生涯中，到目前唯一的“欠债”，心中始终放不下的结。
他几乎经历过警匪片电影里所有的情节：枪战、搏斗、飙车，“贩卖”过黄金、毒品、军火，受过伤，甚至“坐过牢”……这种带有传奇色彩的英雄情结，在他脱下警服以后也未褪去。
跟马云一起创业阿里巴巴后，他在企业的花名叫“郭靖”，正是金庸笔下最具侠义精神的侠客。很多人都说他像个“大侠”，跟郭靖一样，刚直正气，嫉恶如仇。
之江花园受害者家的别墅。
那是2003年8月15日，一年里最炎热的时候。凌晨，杭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接到报案，说是杭州滨江区之江花园一别墅内发生了凶杀案。别墅里有3人被杀，分别是保姆、外婆和她4岁的小孙女，只有14岁的大孙女活了下来。
是幸存的大孙女报的警。
留给办案人员的疑问是，凶手是谁？为何要入室杀人？小女孩是如何活下来的？
嫌疑人落网后，那些谜底才完全解开。在邵晓锋看来，很多事实也印证了警方当时的判断。
2003年的滨江区才刚刚开发，周边全是工地。这一片别墅是杭州当时最早的别墅，没住几户人家。
那时，俞飞在距离别墅1.6公里外的工地打工，是一个水电工。
炎热的下午刚刚过去，俞飞出来遛弯儿，看到一幢灯火通明的别墅。“自己干活那么累，人家住豪华别墅”，他突然想到去豪宅里偷点钱。
当天晚上，小美在外婆房间里打了地铺。她一直在看电视剧《洛神》，直到晚上1点多。
别墅外的俞飞抽着烟，一直等到灯一盏盏关掉，潜进了别墅。
他在二楼找到了保姆买菜的包，拎了出来。走到一楼想去房间里翻钱，结果碰见了还没睡的保姆。保姆尖叫起来，与他发生打斗。他摸出随身带的红色手柄水果刀，向保姆捅了过去。保姆照顾的小女孩被吓哭，他又一刀抹了小女孩的脖子。
声音传进外婆房间里，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门被推开，凶手闯进来，一刀挥向了从床上坐起来的外婆颈部。
躺在地铺上的小美下意识地用被子蒙住了头。
记住我的脸，你可以找我报仇
办案人员至今对幸存的小女孩印象深刻。经历过一场凶杀案后，她表现出超乎一般的冷静。
案发当天，她清楚而有条理地给警方描述案发过程。为了给嫌疑人画像，她需要反复回忆与凶手对峙的1小时。
为此，警方专门请了心理专家，对她进行心理安抚，同时也要检验她所说情况的可信程度。
给小美做过心理安抚的吴正鑫还记得，“那个姑娘瘦瘦的，很冷静。我问了她很多问题，她的回答跟我们掌握的信息都能相互印证”。
她经历的生死一小时，电视剧都演不出来。
小美问俞飞，为什么要杀人？俞飞说，自己的女朋友得了白血病，需要十几万元治病，只要现金。
小美告诉他，父母都不在家，家里平时不会放太多现金和值钱的东西，要钱我帮你找，但别杀我。
俞飞说，只要你不喊不叫，我就不杀你。
她带他去开保险柜。打不开，小美帮他去厨房找来一把菜刀。保险柜没被撬开。俞飞开始惶恐起来，他自言自语：“我怎么会杀人的？”
耗到凌晨4点多，外面鸡叫了，小美对俞飞说：“天亮了，你再不走会被发现的。”然后给他指了逃走的路，告诉他怎么避开保安。
走之前，俞飞对小美说：记住我的脸，以后你可以来找我报仇。
俞飞离开10分钟后，小美去找小区保安报了警。
虚构的白血病女友
警方在案发现场找到了石林牌香烟的烟蒂，还有戴手套的血指纹和嫌疑人的血迹。根据小美描述，凶徒手上受了伤，流了很多血。
房内有很多翻动的痕迹。警方判断，这是一起由盗窃演变为行凶的刑事案件。凶徒最终只盗走了几十块钱。
那时，滨江建区时间不长，到处是工地。基础设施也不完善，没有监控。杭州警方以之江花园别墅区为中心铺开排查，每一个居住地和出租屋都不放过。到后来，范围扩大到整个环浙江区域。
他们将重点目标锁定在手上有伤的人。但四周在工地上干活的人，手上有伤的不少。那些突然离开工地或者行为异常的工人，也被列入排查对象。
排查还触及到小美父母的社会关系。他们曾与人有经济纠葛。为此，警方还列出他们的“仇人”名单，一一筛查。
据夏队长说，这只是一部分，这个案件的全部卷宗有十几箱。
根据凶徒跟小美说的白血病女友，办案人员将浙江以及周边省份的白血病女性排查了一遍。后来，警方才知道白血病女友是嫌疑人编给小女孩听的故事。
当时，全国的DNA刑侦技术刚起步，检测成本高，而且速度慢。杭州市级公安系统建立DNA实验室，在国内还算先驱。直到后来的两三年时间里，杭州警方采集了两三千份DNA样本进行对比，也没有收获。
2003年，华人神探李昌钰来到杭州做讲座。杭州警方专门和他讨论起了这桩悬案。李昌钰在分析了整套案件的物证资料之后，认为现有能力下，警方该做的都已经做到了，他也未给出非常有针对性的良策。
犯罪嫌疑人自己撞上来了
案子一天不破，这笔“债”就在邵晓锋心里压着。
作为一个刑警，从业将近20年的邵晓锋获得了中国警察的最高荣誉——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
花园别墅这个案子花了很多心血，却迟迟是个“无头案”，这令邵晓锋“不甘心”。
他说案子一天不破，对被害人家属而言，“永远是个谜，每天都要东猜西猜的，而如果把一个明确答案给他，他心也就定了”。
一提起孩子被杀，他心里更是恨恨的，“我最恨杀小孩子的人”。
不仅是邵晓锋，这起悬案也是当年很多办案警察眼里的“一根刺”。
数年里，一旦有新的嫌疑人DNA入库，杭州警方都会拿来跟这桩案子的DNA对比一下。一旦有新发现，有人就会去当地核实排查，但数次都是失望而归。
案发后的十余年间，发生了很多变化。
离开刑警的岗位后，邵晓锋在商业领域征战。
嫌疑人俞飞逃走后，在隐秘压抑中过着普通人的生活，组建了家庭，生了一个儿子。他话少，人很低调，看见警察就绕着走。
他再也没有出去打过工，在老家开一辆面包车，拉客人。
从刀口下逃过一劫的小美，曾经度过一段担惊受怕的日子，整天离不开人。后来她努力摆脱阴影，结了婚，在今年生下孩子。
直到去年9月21日，诸暨发生了一件普通的打架斗殴案。一个面包车司机跟隔壁村一个男人发生争执。气急之下，他抄起菜刀追砍对方，伤了人家头部、手臂等多个部位。
诸暨市公安局次坞派出所接到报警，砍人的司机却不见了踪影。派出所民警多次去找他都扑了空，但是邻居看见了，有所议论。他觉得这样下去会“影响不好”，于是投案自首。
由于那个司机砍伤了人，派出所决定对他依法拘留5日，并采集了他的信息数据，录入全国DNA数据库。
时隔13年，杭州警方在一次排查中，找到了跟别墅案嫌疑人重合的DNA，来自一个俞姓的男人。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卡了13年的那根刺，终于拔出来了。
复盘当年的办案过程，邵晓锋觉得没有遗憾，在当时的条件下能做的都做了，而且这个案子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只要有任何相关的蛛丝马迹，杭州警方就会及时核实排查。随着刑侦信息技术越来越发达，以往不具备条件开展工作的案件，也都有机会重新找到突破点。
令他安慰的是，在漫长的十几年里，这个案子从没被自己和前同事们遗忘过。
一位曾经的警察，终于还完了峥嵘岁月遗留下来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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