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大量的研究和测试后,我认定这批检测的佛造像是近期完成的,大约2006到2008年间……对于我的名字被用于支持这些物品的真实性,我很失望。我坚信它们是现代的仿品。”
最近,一批现代仿品被当做国宝,堂而皇之进到国家文化重地——浙江美术馆,引起收藏圈的热议。陈建明、西风等在网上公开撰文对此次展出的作品提出质疑。美国专家的科学鉴定结果,原本被支持方视作有力证据,但经北京时间记者调查后发现,鉴定结果被篡改,变假为真。业内认为这是继前不久的浙师大和北师大赝品文物捐赠事件后,国宝帮第三次攻占国家文化重地。
神秘的“国宝帮”
“国宝帮”,这个词很多人可能第一次听说,但在收藏圈内却是一群神奇的存在。听着感觉很高大上,但真实的意思却非常具有讽刺性,对行里人来讲就是“打着保护传统文化玩瞎货”的,其实就是“以低级赝品充当国宝”的群体。
他们对自己收藏理念异常执着和自信,有人说类似“搞传销的”。同时,他们有组织、有计划地策划展览和论坛,组建博物馆和向国家机构捐献。但就是在圈外人看来似乎充满国家责任感的群体,却被业内人士“人人喊打”,但又无可奈何,越打越多。
《汉风藏韵—中国古代金铜佛像艺术特展》展览开幕式现场
“国宝帮”来袭?
此次事件源自一个展览。
杭州G20期间,浙江美术馆准备了四个特展,其中《汉风藏韵—中国古代金铜佛像艺术特展》是重头戏,并于8月16日下午在浙江美术馆举办了新闻通气会。
据了解,此次展览作品最早是由李巍收藏,并于2015年11月13日将500件佛像及法器捐赠给普陀山佛教协会。李巍、李舒迦父子现任普陀山佛教造像研究院院长和院长助理,也是此次展览的重要组织者、参与者。
作为在G20期间举办的展览,规格自然不会低。此次活动由中国文化管理协会、浙江省文化厅、普陀山佛教协会主办,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佛教造像保护专项基金会管理委员会、中共舟山市委统战部(市民宗局)协办,浙江美术馆、普陀山佛教造像研究院承办。重要政府部门和国家级重点文博机构的背书,一切都看来是那么高大上。仿佛一切都要沿着领导高度评价、社会各方赞誉的套路走下来,谁成想半途却出了“幺蛾子”。
作为为数不多的收藏特展,业内自然给予了广泛关注。陈建明,一个金铜佛像资深研究者,也是此次事件的主角之一,从网上看到这个活动中计划展出的佛像照片后,并没有感到兴奋和期待,而是一脸迷茫,那些似是而非的佛像背后闪现着“国宝帮”的影子。
左为浙江美术馆展览中的所谓14一15世纪毗卢巴像;右为北京程田古玩城工艺品店里批发的毗卢巴像
浙江美术馆展览中标注17一18世纪的珐琅彩黄铜鎏金宗喀巴像
为了谨慎起见,8月18日当天下午,陈建明约了几个佛造像圈内的资深藏友,直奔南山路上的浙江美术馆。
“一圈下来,朋友们几乎是看的面面相觑,瞠目结舌”,“三个展厅展出的118尊号称大多是元、明、清时期,宫廷颁赐给藏区各界僧俗领袖重要礼物的汉藏佛教造像及法器,除了极少数几尊小型的金铜造像,包浆熟旧有老气,工艺水平符合标注的年代外,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造像都粗俗不堪,让人大跌眼镜。”陈建明说。
随后,陈建明连夜撰文《是真到了西天,还是唐僧误入小雷音寺——观浙江美术馆“汉风藏韵-中国古代金铜佛造像艺术特展有感”》(后改名为《浙江美术馆展出的雷人佛造像》)一文,细数了此次展出作品的雷人之处。这篇文章对佛像作品的新旧进行了质疑,并且以大量的实物进行了比对。
虽然之后也遭遇了删帖、微信举报事件,但此事还是迅速在包括佛像圈在内的整个收藏圈引爆,质疑声和支持声此起彼伏。
本应讲究风格和格调的收藏圈,上演了一场撕逼大战,众人开始纷纷撰文加入争论,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其中,西风、吴晓刚、网友electroil等人表示质疑,李舒迦、徐静波、网友“公道在人心”等则力挺,还有大批“吃瓜群众”在看热闹。
在这喧闹的局面下,此次事件的另一主角——浙江美术馆,截止记者发稿仍未对此事有所回应。不过,据业内人士透漏,此次展览最初准备在浙江省博物馆举办,但被婉拒,后来才来到浙江美术馆。而且,在最初浙江美术馆网站的展览预告中,浙江省文物局是主办单位之一,但对外正式公开时却没有,这是否也是官方的某种表态,不得而知。
篡改鉴定结果 以假为真
其实,双方争来争去,主要就是围绕两点:怎么鉴定?谁来鉴定?
面对陈建明、西风等的质疑,此次展览组织者之一、普陀山佛教造像研究院院长助理李舒迦,在接受北京时间记者采访时反驳说,“鉴定一件文物首先要上手,经过反复的研究、比对。他们隔着玻璃瞄两眼下就得出结论,那我觉得这帮人的眼睛太厉害了,跟X光没区别了。其实,他们是哪方面的专家,水平有多高,我都不是特清楚。”这样的鉴定很不严谨,“得出的结果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中国这种所谓的‘专家’多了,万儿八千的都有。”“公道在人心”等的文章中也几乎都出现了类似的声音。
这也就引出了争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怎么鉴定文物?
据了解,目前国内外的鉴定方法,大致分为传统眼学和现代科学检测。传统眼学,又分为两派,一派是偏重理论,缺乏市场实践的体制内传统眼学派;一派是对理论知识稍逊,但在市场上摸爬滚打的民间实战派。通俗点讲,就是正规军和地方部队的区别。当然,面对复杂的鉴定情况,每种方法都有各自缺陷。目前,主流的鉴定方式是,以传统眼学为主,以科学鉴定为辅,这也是争论双方都认可的。
著名古金属鉴定专家皮特·梅尔斯(Pieter Meyers)博士在鉴定。
著名古金属鉴定专家皮特·梅尔斯(Pieter Meyers)博士在鉴定。
具体到这件事上,我们先来看看现代科学鉴定,双方也对它都给予了足够重视。展览研讨会新闻稿中特别标注了一段,“2011年,美国洛杉矶郡立美术馆文物保护实验室主任、著名古金属鉴定专家皮特·梅尔斯(Pieter Meyers)博士,对这批佛像进行了科学检测,并对其中明代永宣时期的金铜佛像,进行钻孔取样,分别送往美国、英国、德国和新西兰四个国家的6所顶级实验室进行科学分析,最后与大英博物馆数据库中的永宣佛像数据进行对比,数据完全一致。鉴定结论为:这批金铜佛像的铸造时期为15世纪,造像本身工艺高超、制作精良,堪称世界造像艺术史上的精品之作。”简单意思就是说,“外国专家+纽约郡立美术馆+大英博物馆”,这样的组合你总该相信了吧。
在采访李舒迦时,北京时间记者询问是否能够出示皮特·梅尔斯的鉴定证书,他表示,“不是我不出示,我是觉得不想理睬他们,没有必要向他们出示证明,来证明我的东西。在我眼里,他们水平就那么回事。如果任何一个人跳出来都质疑,我都去回应,那我会太累的。”
本文记者也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随后就用有点蹩脚的英文,给这位处于焦点的皮特·梅尔斯发了一封采访邮件。前几天,得到了回复。看到结果时记者彻底蒙圈了,说好的信任呢?说好的承诺呢?邮件中这么描述,“经过大量的研究和测试后,我认定这批检测的佛造像是近期完成的,大约2006到2008年间……对于我的名字被用于支持这些物品的真实性,我很失望。我坚信它们是现代的仿品。”邮件原文和翻译如下。(英文水平有限,欢迎纠错。)
皮特·梅尔斯邮件(原文)
皮特·梅尔斯邮件(中文翻译)
看完这封信,本文记者特别好奇,想采访下李巍和李舒迦先生,从皮特·梅尔斯的鉴定结果,到展览研讨会新闻稿中的相关声明,到底是怎么出炉的?
当然,你可以说科学鉴定是辅助手段,只能作为参考,我们再来看看目前传统的眼学鉴定。在文物鉴定中是否必须要上手?是此次双方争论的焦点之一。“有些东西不是需要很高的鉴定手段,其中很多都是一眼货”,浙江省博物馆研究员钟凤文表示。如果本来就是“开门假”(就是一看就是赝品)的东西,你反而要拿放大镜仔细观摩,这会被认为水平不行或别有用心。大家公认的书画鉴定大家徐邦达,就因为看画准确,业内给徐先生一个形象的绰号为“徐半尺”,因为他打开画作一半就能够鉴定出真假。所以,上手与否不应该成为质疑的理由,仅仅是鉴定方式问题。
浙江美术馆展出的所谓大清康熙年礼部造财宝天王像
在收藏圈,很多藏品被认定为“一眼假”,是因为它违背基本常识。“有一个标注清康熙年间的铜鎏金财宝天王像,造像的莲花台上,有《大清康熙年礼部造》行书款。稍有些造像常识的都知道,清代的宫廷造像,是由造办处负责制造的,礼部并不做造像。且一般皇家造像只落年号款,如大清雍正年制、大清乾隆年制等。不会去落什么礼部造,造办处造这样的款式,因为没有这样的规矩。另外,这个财宝天王的造像是明代样式,却落了一个清代的款。” 陈建明说道。
另一个争论的焦点是照片能否成为鉴定的依据。署名“公道在人心”的网友质疑说,“又是看着手机照片来鉴定文物,看来西风的鉴定结果都是这样出来的,还真是‘尊重佛造像展览和真伪的严肃性’啊”,言语中充满了反讽。对此,西风则在其文章《国宝帮的“有据打假”和“无据打假”谬论》中反驳说,“经验丰富的实战行藏家,在没有条件上手藏品实物的情况下,当然可以依靠清晰图片从藏品图像的细节进行综合判断……只要看到器形别扭,毫无古人审美观的藏品,一定不会去碰。感觉对路了才会敢上手再仔细查看全部可鉴定的特征。”
据北京时间记者了解,在艺术品交易和鉴定过程中,照片鉴定是收藏圈比较常见的方式。在碰到拿不太准的藏品时,一般会以图片形式发给这方面的专家,这个过程就会筛掉大批藏品。如果通过照片还是不太确定,才会直接拜访专家,现场再看。在此次浙江美术馆事件中,这批藏品就是在第一个环节,被大部分藏家直接认定为有问题,“就是‘一眼假’的东西。”
当然,“传统经验鉴定的主观性、个体差异性、认知的局限性,导致难以形成统一的标准”,所以在收藏圈争论很正常,但要有基本的常识。
“大师”的水平就一定高?
咱们再来说第二个问题,到底该谁来鉴定呢?在学术论坛的新闻稿中,主办方抛出了一串带有“著名”、“大师”、“专家”、“教授”的大人物。“著名藏学家、佛学家、国务院参事王尧;著名国学大师、国务院参事冯其庸;著名美学专家、中央美院教授、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金维诺……美国哈佛大学著名藏学家、印度学家范德康教授;德国波恩大学藏学家史卫邻教授;美国印第安纳大学藏学家史卫国教授等”。在支持者徐静波和署名“公道在人心”的文章中,都着重论述了这点。
可能大多数人,并不是金铜佛像专家,所以判断依据只能是依靠专家。在看到这大名头的专家后,可能会觉得应该有几分道理吧!
2009年,国家博物馆(微博)吕章申馆长带队,对李巍藏品进行鉴定。
但其实,在这份名单中很多是文化学者,并非金铜佛像方面的鉴定专家,所以他们的言论参考可以,不能作为关键证据。而且据了解,王尧先生已经于2015年12月17日在北京去世。从现有的资料来看,支持方的鉴定主要依据这几位,“故宫(微博)博物馆研究员、金铜佛像鉴定专家王家鹏,国家博物馆佛像鉴定专家孙国璋,国家鉴定委员会委员、佛像鉴定专家步连生,中国钱币博物馆馆长、古代金属研究专家周卫荣”,主办方也提供这几位专家现场鉴定的照片。
但对此,网友“electroil“也提出了一些质疑,“从公布的鉴定现场照片来看,其中很多是2009年在中华书局出书前,请专家来拍摄的旧照,并非为此次展览的展品进行展览的新照。当时鉴定的藏品是否是展览的展品,展览方并未出具有说服力资料。”据查询相关资料,这批照片确实多出于2009年之前,当时李巍要向中国国家博物馆捐赠金铜佛像。国家博物馆吕章申馆长带队并组织相关鉴定团队,从李巍收藏的上千尊佛像中挑选出22尊。
相比之下,质疑方的阵容就显得有点势单力薄,陈建明+西风+吴晓刚。据了解,除了陈建明是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特聘研究员以外,其他两位都未在文博体系中任职,而是在市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资深玩家,在收藏圈内是公认的实力派玩家。因为没有官方高大上的头衔,他们的身份成为展览支持者攻击的重点。
那大名头是否就代表着高水平呢?不可否认,名头某种程度上是对其过往成绩的认可,但名头并非与鉴赏水平完全挂钩,这已经是行业共识。
西风也在《浙江美术馆展雷人佛造像以外国科技鉴定能行吗?》一文中写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由于文物鉴定学的复杂性,国家体制内传统鉴定和现代科技鉴定的不完善,加上高仿文物的不断更新换代和国家文物鉴定人才缺乏真正实战鉴别能力,民间实力鉴定人才又缺乏认定资格被排斥在外,民间一些并不具备实战眼力的忽悠专家更是大行其道。这样的局面,我国文物鉴定行业已经成为最混乱的‘江湖时代’。”简单点说,就是现在鉴定专家鱼龙混杂,没有权威的鉴定机构和鉴定人才。2011年央视3.15晚会曾曝光某古玩市场专家鉴定见钱眼开,只要你肯出钱,地摊货摇身一变就成无价之宝,并开具真品鉴定书。
到底是“专家”,还是“砖家”?如何识别?估计对于大多数“门外汉”来说,肯定傻傻分不清楚。在北京时间记者的采访中,钟凤文公开表态支持陈建明和西风,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业内人士对他们表示支持,但要求匿名,毕竟对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藏友来说,“妄议党委和政府慎重决定”的帽子没有多少人想背。
看到这里,估计大多数人都已经心里明白怎么回事了。但让人没法明白的是,为什么这样一批真假不辨的作品,能堂而皇之地进入浙江美术馆这样的国家文化重地?能在G2O期间展出? 难道这就是我们要传承给下一代的文化吗?
2011年,价值260万元的工艺品,被当做“汉代玉凳”以2.2亿元拍卖。
富商谢根荣用零散玉片穿起了假“金缕玉衣”,向银行骗贷7亿元。
“国宝帮”的“丰功伟绩”
其实,这并非个案。就在今年7月,香港商人邱季端向母校北师大捐赠6000件瓷器,并称捐赠品涵盖了中国各个朝代和窑口的精品。然而消息一出,引来古董界和文物圈一边倒的质疑声。
2015年6月14日,收藏界知名博主“花市暂得楼”(本名梁晓新)在微博中贴出一则声讨博文,直言某陶瓷艺术馆的成立是“国宝帮新一波队形来袭,居然连浙江师范大学都无奈被沦陷。国家教育公信力惨变利益集团的政治资本。” 引发收藏圈对“国宝帮”的一片质疑。
2011年在北京的一场拍卖会上,“汉代青黄玉龙凤纹化妆台(含坐凳)”以1.8亿元起拍,最终以2.2亿元成交。网民和专家均质疑此物件的真实性。最终调查得知,“汉代玉凳”,是江苏邳州运河镇向阳村老虎玉器店老板赵军根据明代老件由其工人仿造组装的,2010年作为工艺品以260万的价格卖出。
2011年,富商谢根荣为了骗到银行贷款,用零散玉片穿起了假“金缕玉衣”,并请了五位国内文物界“泰斗级”专家,集体鉴定其为“罕世珍品”,并给出24亿元的估价。谢以此向银行骗贷7亿元,最终银行的5.4亿元打了水漂。
除此之外,据西风在《国宝帮的“有据打假”和“无据打假”谬论》一文中介绍,“国宝帮”运作的“大项目”还有:
2006年上海师范大学(赝品)展
上海国际元青花论坛(赝品)联展(数届)
汶川地震捐献(赝品)国宝展
上海南汇博物馆 “迎世博”国宝(赝品)大联展
台湾花莲两岸国宝(赝品)大联展
冀宝斋联合鉴定翻案专家团
某会堂挺进国宝(赝品)动员展
某礼堂民间国宝(赝品)保护 座谈大会
其他小型的各种研讨会和展览会及动员会不计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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