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救的白万甲是6人中唯一能说出家庭地址被送回家的人。 本文图片 澎湃新闻记者 彭渝 图
2016年8月30日，失踪两年的白万甲终于回到云南普洱市墨江县联珠镇班茅村的家中。警方找到他时，智力有些残障的他在离家近500公里外的云南曲靖宣威市羊场镇盛恒砖厂被迫做工。
和白万甲一同被曲靖宣威市公安局羊场派出所解救的，还有另外5名智障人员。曲靖市公安局通报称，经查明，盛恒砖厂负责人对6名智障人员采取打骂、拘禁等限制人身自由的手段，在看管监督下强迫做出砖、铲灰等重体力活，未付任何劳动报酬。
6名被解救的智障人员除白万甲能说清自己家庭地址被送回家外，其余5人因不知道家在哪里住进救助站。由于宣威市警方拒绝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尚不清楚他们怎么到宣威并进了砖厂。
羊场镇政府一工作人员9月3日告诉澎湃新闻，盛恒砖厂非法拘禁智障人员用工仅是一起孤立事件，当地此前没有这样的先例。但案发砖厂附近多名村民称，村子附近砖厂也有使用智障人员，有些砖厂至今仍在用智障人。“这种事说不得，我们也不敢说，那些人（指智障人员）是买来的，平时被老板关在屋里不让出来，不知道来自哪里。”
澎湃新闻调查发现，宣威砖厂使用智障人员确非孤例，2012年以来，媒体多次报道宣威境内多家砖厂把智障人员当“奴工”，一些砖厂老板也因此锒铛入狱，这其中还形成一套“统一食宿、延长劳动时间、不发劳动报酬、暴力威胁、限制人身自由”的砖厂智障人员“管理潜规则”。
9月6日16时许，白万甲的父亲白永远坐在自家大门前抽烟。
智障男失踪两年，家人以为他死了
9月6日，澎湃新闻记者见到白万甲时，他正在墨江县联珠镇班茅村的马路边，手拿锄头埋头铲杂草，身上穿的，还是宣威市救助管理站给他的那件衣服。
41岁的白万甲是家中老大，小名“白顺”。 因智力障碍，他与年逾六旬的父母生活在一块，住在两间土坯房里。他的三个亲兄弟都已娶妻生子。
在班茅村，村民们都知道白万甲有些智障，头脑不好使。当地拉客的出租车司机黄钦明说，他经常看到白万甲一个人游荡在公路上。
白万甲的父亲白永远告诉澎湃新闻，因白万甲头脑不好使（智障），说话也不听，老两口拿他没办法。“我们送他去普洱市医院看过两次病，但没用，治不好。”
白永远已记不清儿子走失的具体时间，只是大概记得有两年没见过儿子了。一开始，老白发动全家人到处寻找，先后去过墨江县城、普洱市等地。找了几次，都没结果。
班茅村村支书苏振梅称，白万甲走失后，村委会也发动村民找过，但一直不见其踪影。
大家都以为白万甲死了。
今年8月30日，被解救的白万甲突然出现在白永远面前，看着憔悴且直愣愣的儿子，白永远老泪纵横。
白永远说，自打从砖厂回来后，儿子好像形成了条件反射，每天主动找活干，要是有人制止他，他就说：“不干活，老板要打。”
涉事的盛恒砖厂，砖厂并没有大门。
“老板是疯子，不干活就打”
白万甲被囚的砖厂叫宣威羊场镇盛恒砖厂，位于宣威市羊场镇大松树村，距班茅村近500公里。
白万甲回忆说，他每天6点就要起床干活，直到下午4点下班，然后接班的人再干活到天亮，两班倒。他叫不上那些工人的名字，是因为大家分工不一样，不太经常在一起。
白万甲一边比划一边说，他在砖厂的活主要是烧砖、烧好了拉出来，然后将砖垒在地上或者装在车上。“一次搬四片砖，搬到高高的车上。”说话时，他一会儿站起，比划装车时高度超过自己头顶，一会儿又蹲下捡起路边的四块石头，以此还原他在砖厂搬砖时的情景。
“老板是疯子，不干活就打。”白万甲重复说了好几遍。他说，老板动不动就对他们拳打脚踢，有时候还扇耳光。
据宣威市羊场镇劳动保障所一不愿具名的工作人员介绍，该砖厂年生产400万块砖，登记在册的工人有5名（但不清楚该名单中是否有智障人员）。若据此计算，平均每人每天至少搬砖2000块，按每块2.5公斤计算，一天搬砖约重5吨，这还不算砖窑里烧砖、装车、卸车等其他重复劳动。
9月4日，盛恒砖厂内的其中一个砖窑，走进窑中时热烘烘的暖流迎面扑来，里面还晾晒着女人和小孩的衣物。
“在砖厂两个月干（意为吃）不到两顿肉，”白万甲说，老板不给大家吃早饭；中午和晚上，有一名女子会把南瓜和青菜煮在一起让他们吃。“吃不饱，肚子饿。”白万甲一边说一边吞了一下口水。
在白万甲关于砖厂的记忆里，还有“说四川话的老板娘”经常凶巴巴地对待他，搬不动砖就骂他；晚上睡觉很多人挤在一间房，臭哄哄的。
8月29日，曲靖市公安局通报，宣威市公安局羊场派出所根据工作中获取的线索，破获一起强迫智障人员劳动案件，在辖区羊场镇盛恒砖厂解救出6名智障人员。
警方查明，该砖厂负责人对6名智障人员采取打骂、拘禁等限制人身自由的手段，在看管监督下强迫做出砖、铲灰等重体力活，未付任何劳动报酬。
澎湃新闻记者采访得知，警方解救出来的6名智障人员全部为20岁以上的成年人，除白万甲能断断续续交流外，其他五人几乎无法正常交流。
由于暂时无法明确他们的家庭住址和来源地，警方只好采集DNA进入数据库比对，同时聘请相关鉴定部门对这些智障人员进行司法鉴定，然后移交宣威市民政局妥善安置处理。
9月2日15时许，宣威市救助管理站，白万甲的5名工友，因说不出家庭地址，目前他们只能住在救助站。
砖厂智障“奴工”来源不明
宣威市救助管理站工作人员告诉澎湃新闻，8月4日晚，羊场镇政府将6名从砖厂解救出来的智障人员送了过来，次日，救助站分别给他们刮了胡子、理了发，并送他们前往宣威市云峰医院体检。体检结果显示，6名智障人员除有两人手被烫伤需要治疗外，其他人健康没问题。
8月5日，宣威市救助管理站带被救助的智障人员到医院做常规体检，他们拿到体检报告，除了烫伤均身体健康。
目前，除白万甲能说出家庭地址被送回外，其他5名智障人员因无法确认家庭地址，暂时留在了救助站。澎湃新闻记者试图与他们交流，但他们表情木讷，不说话。
这些智障人员是何时进入砖厂的？他们来自哪里？由于宣威市警方拒绝接受澎湃新闻采访，目前，这些情况尚不清楚。
白万甲回忆说，他是被砖厂老板带走的，并连夜坐班车从墨江县赶到了宣威市的这家砖厂。他说，老板当时给他许诺“搬一片砖给两分钱”。
9月3日，澎湃新闻走访羊场镇盛恒砖厂所在的大松树村，多名村民说，当地有砖厂用智障人员、聋哑人，平时这些人被关在屋子里不让出来，只有干活的时候才让他们出来。
宣威市委宣传部和羊场镇镇政府工作人员告诉澎湃新闻，由于涉事的羊场镇盛恒砖厂负责人于今年3月死亡，砖厂由其儿子经营，同样无法说清这些智障人员的来源和途径。事发后，砖厂已被关闭。
宣威市委宣传部提供的资料显示，羊场镇盛恒砖厂办有工商户执照等相关手续，属于个体经营。
按上述介绍的该砖厂年产400万块砖计算，当地售价每块砖2角4分，每年有96万元收入。然而，警方通报，包括白万甲在内的6名智障人员未获得任何报酬。
9月4日，涉事的盛恒砖厂的一辆从砖窑往外地面拉砖的砖车和停转的机器。
当地多家砖厂曾用智障人员
从宣威市区前往羊场镇大松树村，沿途可见不少砖厂。羊场镇劳动保障所一位不愿具名的工作人员介绍，羊场镇登记在册的砖厂共有8家，其中大松树村就有4家。
大松树村另一家砖厂负责人告诉澎湃新闻，砖厂实行分工承包，打料、烧砖、装车等不同环节的活承包给不同的包工头。每名包工头缴纳1万元押金，自己找工人，工钱由包工头结算，工人每月能挣1500元左右。
该负责人还透露，他所在的砖厂有40名工人，大部分是当地的，也有人来自外省。
多名村民称，附近有的砖厂有使用智障人员的经历，有些砖厂至今仍在用智障人。“这种事说不得，我们也不敢说，那些人（指智障人员）是买来的，平时被老板关在屋里不让出来，不知道来自哪里。”
但羊场镇政府一工作人员说，羊场镇盛恒砖厂非法拘禁智障人员用工仅是一起孤立事件，此前没有这样的先例。
宣威市羊场镇大松树村涉事的盛恒砖厂的平房内，其中这一间窗户由木板遮挡，抽掉木板后看到如此景象，被褥像多年未洗，布满污垢。
澎湃新闻查阅发现，在媒体公开报道中，有关曲靖市辖区内的砖厂非法用工的例子并不鲜见。
云南网2016年7月22日报道，楚雄市一43岁的智障男子，平常在村里捡垃圾，跟父母住一块，6月26日失踪后警方分析张某四年前曾被骗至黑砖厂做苦力，因砖厂嫌他不会干活，次日，他便自己回家了。最终，来自宣威市龙场镇的犯罪嫌疑人龙某向警方交代了把张某运往曲靖市马龙县一砖厂做苦力的事实。
人民网2013年12月12日报道，曲靖市麒麟区珠街乡某砖厂，采取统一食宿、延长劳动时间、不发劳动报酬、暴力威胁、限制人身自由的方法强迫10名智障人员从事上砖工作，短短3个月内被强迫劳动运砖70万块。
据《法制日报》2012年11月23日报道，来自宣威的嫌疑人龙利江和龙志辉违反工人意愿，采取限制人身自由的方式强迫工人长时间劳动，还长期不给工人发工资，并对10余名智障工人进行殴打，被曲靖市会泽县检察院批准逮捕，智障人员全部获救。
采访期间，有知情者告诉澎湃新闻，同样在事发的羊场镇大松树村，另一家砖厂三年前使用智障人员，被人举报后镇政府前往查封，砖厂负责人被法院判刑。
上述羊场镇镇政府劳动保障所工作人员称，8月3日，羊场镇盛恒砖厂事发后，镇政府查封了该砖厂，负责人邱学锐被警方控制，随后被取保候审。
9月4日下午3时许，澎湃新闻来到被查封多日的羊场镇盛恒砖厂砖窑，炉火余温尚存，热烘烘的暖流迎面扑来。
彭渝 发自云南宣威、墨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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